张玉梅 | 黄季刚先生文学著述训诂特色考

tc 2022-5-27 68

黄季刚先生文学著述训诂特色考

张玉梅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200240)

【摘要】以《文心雕龙札记》《文选平点》《诗品笺》《黄季刚诗文集》等为代表的黄季刚先生文学著述,具有鲜明的训诂特色:以小学根基贯通文学研究与文学创作。季刚先生认为:小学,群书不能离之;治学不可无条例,无证据。其文学训诂重音训、形训、义训等。《文心雕龙札记》之训诂特色:诠释阐发刘勰本意;训理源流,阐发己见;对于纪昀之见多所辨正,亦抒发己见。以诗为例而见季刚先生文学创作之特色:兼有家国情怀之大和儿女情长之小;以“清浊通流,口吻调利”为准则;文采庶几达于不“繁”、不“浮”、不“晦”之境;古风诗作守上古韵,辞赋宗法屈原,格律诗用平水韵,格律对仗严整等,总体贯彻“本之性情,协之声音,振之以文采,齐之以法度而已”的文论观。

【关键词】黄季刚文学著述 《文心雕龙札记》 《文选平点》 《诗品笺》 《黄季刚诗文集》 训诂特色

章太炎先生所作季刚先生墓志铭有云:“季刚不轻著书,余数趣之曰:‘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答曰:‘年五十,当著纸笔矣’。”[①]可惜天不假年,季刚先生五十岁驾鹤西去,未及潜心著述。幸赖其子、侄及学界陆续整理出版,今日可见季刚先生学术专著近30种、学术论文30多篇、杂文、诗、词两千多篇。季刚先生在传统小学、选学、龙学、诗词文章等方面均创获丰硕,堪称近代中国学术发展的奠基者之一,其治学之淹博、宏通世所公认。季刚先生之著述可总括为古代小学、古代文学、古诗文创作三端,且三者之间融会贯通,互为表里。他认为,历代各类古籍对于小学研究均具重要意义,从未将音韵、文字、训诂之学的小学割裂或者单独看待。比如他师承章太炎先生习古音学,早年倡“古声十九纽”之说,其推求古音之法,亦借助于包括文学文本之故籍:“本之音理,稽之故籍之通假,无丝毫不合,遂定为十九”。[②]又如,他阐述经、史、子、集于小学之作用,由《诗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知“牛”“来”为韵,因此于古音有三得:知古音,知古人用韵,知古人押韵不限句末;由《屈原列传》“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其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净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之断句,指出向来由“自疏”处句读不妥,因此于用字有三得:古人行文也用假借字,古人行文正字借字杂用,古人行文不必复语;由杜甫《曲江对酒诗》“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之“欲”与“伤”对仗看,知“伤”不宜解为本义而当解为“太”,李商隐诗“柳讶眉伤浅,桃猜粉太新”是其证,由此可知历代皆有熟语;由吴文英词、马致远曲等,皆可以有所得。“总而论之,古今异时,南北异地,治小学者所以合千载于一朝,萃万里于一地者也。”[③]

本文赞同季刚先生贯通传统典籍而治训诂的态度与做法,拟从其文学研究与训诂研究之关系、文学训诂特色、文学创作特色等三方面,研究讨论季刚先生文学著述的训诂特色。

黄季刚先生

一季刚先生文学研究与其小学研究之关系

学界对季刚先生文学著述评价甚高,已有公论。“真正将《文心》研究引向科学道路的,是黄先生的《文心雕龙札记》”。[④]在《文心》文学批评史上,“系统而具有卓见的著作,则推黄季刚先生的《文心雕龙札记》为其先河”。[⑤]作为新选学的前驱,“黄侃(字季刚)先生的《文选平点》是近代选学研究发展史上一部重要的著作”。[⑥]《诗品笺》“集中展现了黄侃在《诗品》研究方面的精辟见解,在现代《诗品》研究史上有开创性意义。”[⑦]季刚先生原创诗文2千余篇,其诗词作品呈现“情真意浓,恻恻动人”的特点。[⑧]以下拟从季刚先生小学研究、文学研究之间关系的角度,探讨其文学著述之特色。

1.季刚先生之见:小学,群书不能离之

小学是研读包括文学在内的群书的利器:“小学之于群书,由经史以至曲词,皆不能离之。”[⑨]对于文学研究来说,小学的三科均很重要,它们对于研究包括文学在内的古代典籍不可偏废,音韵、文字、训诂“三者有一不明,则不足以论小学,不足以读古籍。”[⑩]对于文学作品的遣词造句、文辞表达来说,传统文字之学亦很重要:“今欲明于练字之术,以驭文质诸体,上之宜明正名之学,下亦宜略知《说文》《尔雅》之书,然后从古从今,略无弊故;依人自撰,皆有权衡;厘正文体,不致陷于卤莽。”[11]文学之兴衰与小学之兴衰亦关系密切:“自小学衰微,则文章痟削”,二者相辅相成。

文学审美、文学批评亦与小学研究关联。自古文章皆有用字不定的情况,原因概有三端,“一曰缘形而不定”,字有正字、借字之分,有随意书写问题,有古今字体不同,有通假字等问题。“二曰缘义而不定”,有同训之字即同义词选用,有同物异名者,还有散言、通言之别即同义词类属问题等;“三曰缘声而不定”,比如诗歌协韵用字,声偶对仗句变易字之常位等[12]。属文写作之人,则应矫正由此而来的四弊:“是古而非今”“慕难而贱易”“崇雅而鄙俗”“趋奇而厌常”等。[13]季刚先生之文学批评在标点、校勘、训释、辨伪、阐微、评议等时兼容二者之长,能“根极理要,探赜索隐,究明文例,曲得作者之匠心。既无文人蹈虚之弊,复免经生拘泥之累”。[14]

反过来说,文学研究于小学研究也很重要,季刚先生之治学观,文学文本与小学文本统为一盘,不可或缺。与传统解经为主的训诂学不同,季刚先生将文学文本也纳入小学重要研读书目中,其开列二十三部“吾国书籍之要者”,以十三经为首,还有《国语》《大戴礼》,《说文》《广韵》,《史记》《汉书》,《荀子》《庄子》,文学类则有《文选》《文心雕龙》,所开列治小学之“辅助书籍”中,李善注《文选》亦在其中。[15]

无论小学还是文学,季刚先生治学重“史”之观念:“音韵在于就音史、音证言之”,“音韵在于史证。凡一事一物,有繁难者则简提之,固也。音韵中之讲表谱学者如是耳。空言易于实证,故言音理者多。然一则失于燥而无味,一则失于虚而难求。折衷言之,当言理而得之史证,言表谱而纲之以音理也。故音韵之中约分三端:一音理,二音史,三音证。古人言学,皆不能离事而言理,余之言音韵,就音史,音证言之,而音理在焉。盖音韵之学,重在施于训诂,而不在空言也。”[16]理论与史证、实证相结合的研究,理论并运用于训诂实践的做法,既在于音韵,亦在于经、史、子、集的研究。

2.季刚先生治学:不可无条例,无证据

作为朴学大家,季刚先生秉承传统小学之法治学,这在《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中有明确表述。“治小学不可讲无条例之言与无证据之言。”[17]其重规矩,讲证据;“读先儒之书不宜改字以迁就己说。”[18]其重客观,不主观;“凡读古书遇有所疑须展转求通,不可遽断为误而轻加改易。”[19]其不武断,不轻改;“诠释旧书不能离已有之训诂而臆造新解。”[20]其重原典,不臆造。凡此种种,皆可见其小学家法风貌:扎扎实实、严谨自律。

以小学家法做文学训诂,季刚先生治学态度与方法是一致的,其于《文心雕龙札记•题辞及略例》曰:“自媿迂谨,不敢肆为论文之言,用是依旁旧文,聊资启发,虽无卓尔之美,庶几以弗畔为贤。”[21]其重视古籍语料,所发个人见解必有依据。“《文心》旧有黄注,其书大抵成于宾客之手,故纰缪宏多,所引书往往为今世所无,展转取裁而不著其出处,此是大病。今于黄注遗脱处偶加补苴,亦不能一一征举也。” [22]其对于黄叔琳注中大量纰缪、引书不明等请问题,尽力加以批注补苴。“瑞安孙君《札迻》有校《文心》之语,并皆精美,兹悉取以入录。今人李详审言,有《黄注补正》,时有善言,间或疏漏,兹亦采取而别白之。”[23]其对于孙诒让、李审言可取之处,加以采录或加注。“《序志》篇云‘选文以定篇’,然则诸篇所举旧文,悉是彦和所取以为程序者,惜多有残佚,今凡可见者,并皆缮录,以备稽考。唯除《楚辞》《文选》《史记》《汉书》所载,其未举篇名,但举人名者,亦择其佳篇,随宜迻写。若有彦和所不载,而私意以为可作楷槷者,偶为抄撮,以便讲说,非敢谓愚所去取尽当也。”[24]其勤于“缮录”残佚,“迻写”佳篇,“抄撮”不载之楷槷等编选工作。

以小学家法做文学训诂,辨别字书与古注正误乃常事,比如《札记•原道》下:“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李详云:案张守节《史记正义·论字例》云:制字作剬。缘古字少,通共用之。《史》《汉》本有此古字者,乃为好本。据此则剬即制字,既不可依《说文》训剸为齐,亦不必辨制、剬相似之讹。谨案李说是也。”[25]又如《札记•征圣》篇下:“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季刚先生曰:“郑曰:巧,谓顺而说也。孔疏言辞欲得和顺美巧,不违逆于理,与巧言令色之巧异。案此《诗》所谓有伦有脊者也。《毛传》:伦,道也。脊,理也。”季刚先生引郑笺、孔疏、毛传,最终说明的是“巧”之义当为合理、和顺之美巧,而非巧言令色之巧异。又如《文选•归去来兮辞》“园日涉以成趣”下有李善注引《尔雅》及郭璞注:“《尔雅》曰: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郭璞曰:此皆人行步趋走之处,因以名。趋,避声也。”季刚先生《平点》[26]甄别注疏,改“趣”为“趋”,并曰:“成趋谓成径路也。”其说可从。

3.季刚先生文学训诂:重音训、形训、义训等

季刚先生特色鲜明的文学训诂表现在多方面,以下从音训、形训、义训等方面择要析之。以音训辨义。《札记•原道》:“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季刚先生引《周易·乾音义》曰:“发挥,音辉,本亦作辉,义取光辉也。”以辉训挥,同音词为训,揭示该字光大事业之词义,是也。《文选•离骚经》“扈江离与辟芷兮”下,王逸注曰“扈,披也。楚人名披为扈。”“辟,为幽也。”季刚先生疏曰:“扈即幠也”,“辟即僻也”。[27]扈、幠二字,古韵均在鱼部。《说文》:“幠,覆也。从巾無聲。”季刚先生之训,既为音训,亦为义训,从音韵、词义两个角度透彻训释楚人用“扈”为“披”义之原因。同理,王逸注“辟”为幽,也少了一个中间环节,季刚先生释“辟”为“僻”,以音训释义,所释甚明。

以音断韵。“韵书之作本不施于文学……盖用韵本属文学范围,韵书则以辨音,不为临文用韵而设。故许敬宗奏定《切韵》,其为诗亦不拘守《切韵》。杜工部反而谨守。韩文公每于窄韵有意谨守,宽韵有意通协。盖韩氏小学甚深,非宋人可比。”[28] 季刚先生朴学功底深厚,又深谙诗歌做法,因而将小学家之韵书与文学家用韵之关系,看得通透,论得明白。《平点•归去来》于“寓形宇内复几时”下曰:‘时’与下句‘之’为韵。”依此断韵,陶潜诗则为:“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矣、时、之、期、耔、诗、疑,古音皆在之部,季刚先生以韵断句是矣。

训释异体字。“朝搴阰之木兰兮”,王逸注:“搴,取也。”“阰,音毗”,“山名。”《平点》:“搴即㩃也,阰即陛之别字。”王逸注搴乃直训,季刚先生此训搴、㩃为异体字。《说文》:“搴,拔取也。南楚語。从手寒聲。”《说文》无搴字。王逸注阰为山名。观此句上下文,“朝搴阰之木兰兮”与“夕揽洲之宿莽”对应,“阰”与“洲”对应,“洲”即水中可居者,非某山名,阰亦不应为具体山名,故季刚先生之疏可取。观王逸注后文曰“言己旦起升山采木兰,上事太阳,承天度也。夕入洲泽采取宿莽,下奉太阴,顺地数也”,亦将阰释为升山,可证季刚先生是也。

训释形近字。比如䪥薤之辨:《文选•乐府》陆士衡《挽歌诗三首》:“中闱且勿讙,听我薤露诗”句下,《平点》:“薤改䪥。注中第一薤字亦误。”这里的“注中”指《文选》李善注所引崔豹古今注。季刚先生所言极是。䪥薤二字,词义虽近,然形似字异。䪥,《说文》释为“菜也。葉似韭。从韭㕢聲。”《玉篇》:“葷菜也。俗作薤。”《释文》:“䪥,戸界反。俗本多作薤,非也。”《玉篇》注从《禮记·內則》“脂用蔥,膏用䪥”而来,《玉篇》《释文》二书言“俗”作薤之因,可从。

义训方面,季刚先生常常注列它训,实解引申义。比如《札记•原道》“仰观吐曜,俯察含章”条下:“《易·上经·坤六三爻辞》‘含章可贞’,王弼说为含美而可正,是以美释章。” [29]章之词义,“黑质而白章”中为本义花纹、文采意。“杂乱无章”中为有条理之花纹和文采义,因此章实有美意。季刚先生之训释含章,引王弼之说,以美释章,乃章明之美,此为训释引申义。

二季刚先生《文心雕龙札记》之训诂特色

季刚先生之文学著述,主要有基于《文心雕龙》《昭明文选》《诗品》三书而成的《文心雕龙札记》《文选平点》《诗品笺》三种。此三种文学著述之间关系如何?季刚先生认为读《文选》者必须“于《文心雕龙》所说能信受奉行”,否则不得真解。[30]其《诗品笺》之训诂常将《文心雕龙》《文选》《诗品》三书通贯而论,交引互证,如“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诸条下,触处可见。也即,季刚先生之文学训诂并非局限于某一书,而是将三书兼通而训。限于论文篇幅,下文谨以《札记》为例,以点带面讨论季刚先生文学著述之训诂特色。

1.《札记》之于《文心》:诠释阐发刘勰本意

季刚先生总体肯定《文心》,《札记•题辞及略例》:“论文之妙,尠有专籍。自桓谭《新论》、王充《论衡》,杂论篇章。继此以降,作者间出,然文或湮阙,有如《流别》《翰林》之类;语或简括,有如《典论》《文赋》之侪。其敷陈详核,征证丰多,枝叶扶疏,原流粲然者,惟刘氏《文心》一书耳。虽所引之文,今或亡佚,而三隅之反,政在达材。”[31]季刚先生反对将《文心》说成陈旧过时的观点,认为作为大学讲义,《文心》足可堪任,而通理者自可从中受益:“今为讲说计,自宜依用刘氏成书,加之诠释;引申触类,既任学者之自为,曲畅旁推,亦缘版业而散见。”[32]季刚先生之“诠释”《文心》,既有对刘勰文本的多方训诂,亦多有引申新见。

揭示《文心》本意方面,季刚先生常常以“彦和之意”行文疏解。比如《原道》篇“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下,季刚先生曰:“故知文章之事,以声采为本。彦和之意,盖谓声采由自然生,其雕琢过甚者,则寖失其本,故宜绝之,非有专隆朴质之语。”又如《体性》篇“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下,季刚先生曰:“此与后章文绣鞶帨离本弥甚之说,似有差违,实则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贵修饰,特去甚去泰耳。全书皆此旨。”

爬梳《文心》用字规律,也是季刚先生札记的主要内容之一,比如《征圣》篇“书契决断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下,季刚先生疏解曰“孙君云:元本晰作哲,哲为晣之讹。《说文》日部:昭晢,明也。《易》曰:明辩晢也。《释文》云:晢又作哲。后《正纬》《明诗》《总术》篇昭晰字,元本皆作哲。案彦和用经字多异于今本,如发挥作发辉是也。”

2.《札记》之于纷争,训理源流,阐发己见

《札记》之训诂,常常于《文心》各篇章首,训释、梳理所论源流,并进而阐发己见。比如《声律》篇下:“为文须论声律,其说始于魏晋之际,而遗文粲然可见者,惟士衡《文赋》数言。其言曰……齐陆厥《与沈约书》云……《典论论文》……至公干明体势者……后范蔚宗自谓识宫商…………然声律之论,实以永明为极盛之时。《南史•陆厥传》云……封演《闻见记》……戴君《声韵考》……”[33]季刚先生以历史线条纵向梳理之下认为:“即实论之,文固以音节谐适为宜,至于襞积细微,务为琐屑,笑古人之未工,诧此秘为独得,则亦贤哲之过也。”[34]之后,他从刘勰所处当时境况考察,并证以《南史•舍人传》记载,认为《文心》此篇有逢迎沈约之嫌,而沈约并不可取。纪昀于此亦混淆“声韵之学与声律之文”,亦不可取。季刚先生之见,唯有钟嵘能不随波而靡,其《诗品》所发为“平心之论”,并总结曰:“观夫虞夏之籍,姬孔之书,诸子之文,辞人之作,虽高下洪细,判然有殊,至于便籀诵、利称说者,总归一揆,亦何必拘拘于浮切,龂龂于宫徵,然后为贵乎?至于古代诗歌,皆先成文章,而后被声乐,谐适与否,断以胸怀,亦非若后世之词曲,必案谱以为之也。自声律之论兴,拘者则留情于四声八病,矫之者则务欲隳废之,至于诘屈蹇吃而后已,斯皆未为中道。善乎钟记室之言曰: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斯可谓晓音节之理,药声律之拘。”[35]此段总结要点在于,诗文之声律,不必准以“四声八病”,只要“便籀诵、利称说”“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即可。

《文心》之论声律,季刚先生并非完全不赞同,这一点从其篇首案语“冲远此论,与彦和有如合符矣”即可见之。《文心》受沈约等人影响,其“和韵”论之“声有飞沉,响有双叠”探及汉语双声叠韵等规律,《声律》篇末“声不失序”“音以律文”之总结有着积极的价值与意义。而季刚先生《札记》声律论洋洋千又五、六百字,则可谓探源清晰,旁及人事,深及音理,结论中肯。篇尾,《札记》并附录沈约《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陆厥《与沈约书》、沈约《答陆厥书》、钟嵘《诗品下》等语料,还概括总结了永明体“四声八病”说及其诗例。如此训释方法,乃《札记》常有之态。

3.《札记》之于纪氏:多所辨正,抒发己见

纪昀之于《文心》评校有所贡献,学界多有梳理。[36]季刚先生《札记》既有赞同纪氏观点之处,亦能发现纪氏之谬,阐发己见。

赞同纪氏之处,比如《明诗》:“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札记》于“《仙诗缓歌》”下曰:“黄引《同声歌》当之,纪氏讥之,是也。”疏解纪氏之未明,比如《总术》篇下,季刚先生曰:“此篇乃总会《神思》以至《附会》之旨,而丁宁郑重以言之,非别有所谓总术也。篇末曰:‘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然则彦和之撰斯文,意在提挈纲维,指陈枢要明矣。自篇首至知言之选句,乃言文体众多。自此以下,则明文体虽多,皆宜研术,即以证圆鉴区域大判条例之不可轻。”季刚先生此乃通观全书之见,于《文心》篇章结构提炼清晰,而“纪氏于前段则云汗漫,于次节则云与前后二段不相属”,可知纪氏未明《文心》次第。季刚先生“取全文而为之销解,庶览者毋惑焉”,则做了逻辑清晰、譬喻形象、引证得当的概括陈述,最后以“欲为文者,其可不先治练术之功哉”有力结句。[37]

驳正纪氏之谬,比如《声律》篇下:“纪氏于《文心》它篇,往往无故而加攻难,其于此篇则曰:齐梁文格卑靡,独此学独有千古,两独字不词。” [38]此处季刚先生所指“独”字,确为纪昀用字小疵,其显然于修辞未当。对于《征圣》篇,纪昀有刘勰以之“装点门面”说,季刚先生对此予以大篇幅的反驳,指出纪氏:“不悟宣尼赞《易》、序《诗》、制作《春秋》,所以继往开来,唯文是赖。后之人将欲隆文术于既颓,简群言而取正,微孔子复安归乎……”。[39]季刚先生之驳正,从孔子刊著《帝典》文辞之古、修撰《易传》文辞之美,到孔子研论明理、董正史文从而宗极九流、垂教后世之功等,说明“经史子集一概皆名为文,无一不本于圣”,以孔子之圣,“征圣立言,固文章之上业”,可谓言之成理。纪昀“装点门面说”之谬,今人亦多有驳正,此亦不赘言。[40] 季刚先生还于《体性》篇下驳斥纪昀“不必皆塙”之说,认为其“不悟因文见人,非必视义理之当否,须综其意言气韵而察之也……”[41],于《札记•风骨》曰:“纪氏驳之谓气即风骨,更无本末。今试释其辞曰:风骨即意与辞,气即风骨,故气即意与辞,斯不可通矣”。[42]季刚先生七百余字之驳论,可谓层层剖析,言之有据。

除了诠释《文心》原意,训理源流,抒发己见,季刚先生对于一些学术纷争,亦常常并列双方语料,呈请读者自断是非。比如《原道》篇下:“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札记》曰:“《周易音义》曰:文言,文饰卦下之言也。《正义》引庄氏曰: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皆文饰以为文言。案此二说与彦和意正同。仪征阮君因以推衍为《文言说》,而本师章氏非之。今并陈二说于后。决之以己意。”

三季刚先生文学创作之特色:

本之性情,协之声音,振之以文采,齐之以法度

季刚先生喜作诗、词,且创作极丰,盖源于其治小学效用之见:“治小学之效用为何?一、了解书籍;二、构造文辞;三、探讨语言。” [43]“构造文辞”之效用甚至排在“探讨语言”之前,可见下水实践带领学生写作,绝不止是季刚先生教书时的谋生之术。然而弥留之日,季刚先生却告诫家人,勿刻其诗词文章示人。人问其故,则以骨牌为喻曰:“设时无天九,则地八未始不可以致胜,然终为地八而已!”[44]季刚先生之自谦不言而喻,身兼写作者与文论家两重身份,季刚先生对文学创作群体和文学批评群体双方均有深入观察和认识,如其认为作家“气之强弱,不可强为”,学者“学之精粗,可以尽力”等[45]。《黄季刚诗文集》[46]收录的两千余篇诗文即其古代文论的实践性写作。

黄季刚先生

从《文心》产生的南朝,到季刚先生所生活的19世纪末,诗体变迁、世俗好恶、论诗之作等,均改易甚多,然《札记•明诗》曰:“诗体有时而变迁,诗道无时而可易。”[47]季刚先生认为诗歌之道自有正轨,“固有共循之术焉”。这个“共循之数”即为:“本之性情,协之声音,振之以文采,齐之以法度而已矣”。(此从略,另以专文《黄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考》继续讨论)

结论 总前文所述,季刚先生文学著述之训诂特色可以一言蔽之:以小学根基贯通文学研究与文学创作,其小学训诂根底深厚,其文学评论富有卓见,其诗文创作既饱含家国情怀,亦个性鲜明独特,艺术造诣高超。

(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拟专文另做深入探讨)

原文刊于《晓庄学院学报》,现附文章链接如下:

【荐读】张玉梅:黄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考(上)

https://wap.peopleapp.com/article/rmh26165872/rmh26165872

【高端荐读】张玉梅:黄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考(下)

https://wap.peopleapp.com/article/rmh27179171/rmh27179171

(向上滑动启阅)参考文献:[1]  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黄季刚诗文钞>校订说明》,黄侃《黄季刚诗文钞》,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

[2]  黄侃《黄侃论学杂著》,中华书局,1964年。

[3]  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4]  李开金《读<文心雕龙札记>》,《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

[5]  吴调公《<文心雕龙>学的奠基人——黄季刚先生——读〈《文心雕龙》札记〉》,《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

[6]  王书才《黄季刚先生文选学成就述论——以<文选平点>为中心》,2010年第2期。

[7]  杨焄《黄侃<诗品讲疏>探原》,《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

[8]  周勋初《论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学术渊源》,《文学遗产》,1987年第1期。

[9]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2016年。

[10]黄侃著、黄念容整理《文选黄氏学》,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7年。

[11]黄侃著、黄延祖重辑《文选平点》(两册),中华书局,2006年。

[12]汪春泓《关于纪昀的<文心雕龙>批评及其文学思想之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1年第5期。

[13]安忆涵《<文心雕龙·徵圣>“装点门面”说辩》,《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14]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黄季刚诗文钞校订说明》,黄侃《黄季刚诗文钞》,1985年。

[15]黄侃《黄季刚诗文集》,中华书局,2016年。

[16]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序》,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2016年。

[17]张玉梅《论字象与修辞——以<文心雕龙><文心雕龙札记>为例》,《当代修辞学》,2020年第1期。

[18]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

[19]司马朝军《黄侃评传》,湖北人民出版社,2019年。

[①] 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黄季刚诗文钞>校订说明》,黄侃《黄季刚诗文钞》,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

[②] 黄侃《黄侃论学杂著》,中华书局,1964年,第69页。

[③] 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0-11页。

[④] 李开金《读<文心雕龙札记>》,《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第17页。

[⑤] 吴调公《<文心雕龙>学的奠基人——黄季刚先生——读〈《文心雕龙》札记〉》,《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第65页。

[⑥] 王书才《黄季刚先生文选学成就述论——以<文选平点>为中心》,2010年第2期,第72页。

[⑦] 杨焄《黄侃<诗品讲疏>探原》,《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第55页。

[⑧] 周勋初《论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学术渊源》,《文学遗产》1987年第1期,第115页。

[⑨] 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页。

[⑩] 同前,第35页。

[11]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2016年,第168页。

[12] 同前,第165-166页。

[13] 同前,第167页。

[14] 黄侃著、黄念容整理《文选黄氏学》,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7年,第2页。

[15] 《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5页。

[16] 同前,第149-150页。

[17] 同前,第12页。

[18] 同前,第219页。

[19] 同前,第221页。

[20] 同前,第222页。

[21]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题辞及略例》,《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2016年,第1-2页。

[22] 同前。

[23] 同前。

[24] 同前。

[25] 本文由此往后,将《文心雕龙札记》一律简称为《札记》。

[26] 黄侃著、黄延祖重辑《文选平点》(两册),中华书局,2006年。本文后面行文,将《文选平点》一律简称为《平点》。

[27] 《平点》,第179页。

[28] 《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117页。

[29] 《札记》,第6页。

[30] 《平点》,第1页。

[31] 《札记》,第1页。

[32] 同前,第2页。

[33] 同前,第103-104页。

[34] 同前,第104页。

[35] 同前,第104-105页。

[36] 汪春泓《关于纪昀的<文心雕龙>批评及其文学思想之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1年第5期,第75-84页。

[37] 《札记》,第182-183页。

[38] 同前,第104页。

[39] 同前,第12页。

[40] 安忆涵《<文心雕龙·徵圣>“装点门面”说辩》,《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56-59页。

[41] 《札记》,第83页。

[42] 《札记》,第89页。

[43] 《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8页。

[44] 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黄季刚诗文钞校订说明》,黄侃《黄季刚诗文钞》,1985年。

[45] 《平点》第238页。

[46] 黄侃《黄季刚诗文集》,中华书局,2016年。后文将《黄季刚诗文集》一律简称为《诗文集》。

[47] 《札记》第24页。

作者简介张玉梅,女,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农工民主党上海交通大学副主委、上海市闵行区政协委员,主讲古代汉语、训诂学、古典诗词鉴赏与创作等课程,出版《王筠汉字学思想述论》《南怀仁〈教要序论〉训诂学研究》《古典诗词鉴赏与创作》《诗心雕虫》等著述、教材、原创诗文集。学术兼职: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词学会高校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理事、中国修辞学会理事、上海诗词学会理事、上海语文学会理事。公益兼职:上海交通大学教职工致远文艺协会会长。

特别鸣谢敦和基金会章黄国学有深度的大众国学

有趣味的青春国学

有担当的时代国学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汉语研究所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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